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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物思故园 纸上忆旧事——由张岱《陶庵梦忆》说起

时间: 2023-12-25 20:40:22 作者:

  张岱是明末的精美文人,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绍兴人。张岱宗族在当地既是诗礼簪缨之族,又是富庶商贾之家。不幸生逢明清易代之际,张岱出世的时分,明王朝已是摇摇欲坠,兵祸四起。四十七年后,明朝覆亡。张岱终身,前半生在宗族的庇佑之下过得逍遥自在,是个纵情恣肆、爽快读书的富有闲人;后半世,国破家亡,家财散尽,穷愁守节,常有断炊之忧。

  明以来江南商业兴旺,社会风气生动豪放,逸乐之风盛行。江南士人,多精美、精赏,审美典雅,表现在笔端,构成日常日子的审美化,凝结为灵动多思、雅洁风趣的小品文,在有限的篇幅里显出无限才情、妙趣,构成了有明一代小品文的盛行。风格上,小品文多新鲜隽永,意趣活动,直抒性灵,消遣以自适,表现着文人特有的高度个人化的、精美的兴味雅趣。其间,以张岱的小品文为最上乘,张岱也因而被誉为“小品圣手”。小品文这种文体特别合适抚今追昔,让旧日日子的点滴画面浮现在文字里,显出文人士大夫的浮世凄凉之感。张岱的《陶庵梦忆》正是这样一部追思往事、缅怀旧朝之作,整部著作的基调是悲惨的,里边的大部分篇目写于明亡后。

  在《陶庵梦忆》中,张岱回忆前半生富有靡丽的日子,品茗、赏花、观鸟、访古、宴饮、雅集,多么的洒脱清闲。在朝代更迭带来的巨大的幻灭感里,张岱收支文字间,由文字重归往昔富有,“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忍不住生出无限慨叹。张岱在《史阙》一书中说:“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因南渡后想见汴京旧事,故摹写竭尽全力。若在汴京,未必作此。乃知富有富有,曩昔便堪入画,当年正缺乏观。”张岱正是这般感同身受,也是这般尽头翰墨,描画至细,当年富有闲人的日子何尝介意过?全部那些视作寻常的物事,今天回望,已是邈若山河,只如在画中见。对早年日子的无限回忆、详尽描写,反衬的是国破家亡后张岱无限的沧桑、遗恨、迷惘和悔过,兴亡之叹,都在其间。

  从少年到中年,张岱过得清闲闲适,读书作文,闲时不辍弦歌。正如张岱评自己堂弟燕客那样:“故凡诗词歌赋、书画琴棋、笙箫弦管、蹴鞠弹棊、博陆斗牌、使枪弄棍、射箭走马、挝鼓唱曲、傅粉上台、平话谐谑、拨阮投壶,全部游戏撮弄之事,匠意为之,无不工巧入神。”张岱的日子正是这般纵情恣肆,精巧考究。

  《陶庵梦忆》中有一篇《祁止祥癖》写老友、也是其时的江南名士祁彪佳从兄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张岱由此认为“人无癖不行与交,以其无厚意也;人无疵不行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多玩物之癖,关于日子物事的情绪是极仔细的,灌输着真气与厚意。喝茶便是张岱极为考究又很是自得的相同嗜好。

  张岱在喝茶一事上,有辨水焙茶的绝技,能辨出水质水味,还能吃出产地;曾放言杭州周边一带,过口就能承认是什么泉,自得之色,溢于言表。禊泉便是张岱十八岁发现的一眼泉流,水质上乘。

  甲寅年也便是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的夏天,张岱偶尔通过斑竹庵,取水来喝,口感如玉石之凉意,很是独特,“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这几句文字极美,简净高雅,以空灵雅洁之翰墨文字,写泉流之色,好像秋月霜天,水汽氤氲得天空一片乳白,又像薄雾飘扬山间,缭绕在松树山石之间。“余匆急见井口有字划,用帚刷之,‘禊泉’字出,书法大似右军,益异之。”原来此泉名“禊泉”,题字笔迹似王羲之书法,甚为惊讶。此等泉流,当然得用之试茶,“试茶,茶香发。新汲罕见石腥,宿三日气方尽”。新汲的泉流放三日可散去石腥味,然后煮茶,方是最佳,最能托出茶香。禊泉流怎样好呢?怎样来区分呢?也有考究,“辨禊泉者无他法,取水进口,第挢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抿一口泉流进嘴里,翘起舌头舔上颚,泉流瞬间就下去了,就像没有故意吞咽水相同,这便是禊泉流。这说的是泉流的沁滑口感。

  连煮茶的水都如此考究,张岱日子的其他诸方面又会是多么精美。所谓欢歌畅饮,月下闻笛,锣鼓戏鸣,雪夜嬉游,多少人世乐事!而入清之后全部富有闲人的日子都是前朝旧事了,随流水落花而去,张岱又是何心境?“因想余生平,富有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大梦方醒,旧事已远,此生已然如此。“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夜半静思,往事逐个浮上心头,忆早年以聊慰忧怀,灯光似梦,舟船之游,多少奇人老友,佳人优伶,宴饮集会,赏心乐事,都值得文字以记之。

  十分怅惘,禊泉由于太知名被毁。“城中水递者日至”,于禊泉地点的寺庙“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后索酒、索肉;无酒肉,辄挥老拳。僧苦之。无计脱此苦,乃罪泉,投之刍秽。不已,乃决沟水败泉,泉大坏”。一件夸姣之物就这样因名声太盛而被毁,怎不令人怅惘。

  禊泉被毁之后,张岱又发现了一处好泉流,“张子试之,空灵不及禊而清冽过之”。此泉姓名“玉带”不太雅驯,张岱据典改为“阳和泉”,还作铭记之:“有山如砺,有泉如砥;太史遗烈,落落磊磊。孤屿溢流,六一擅之。千年巴蜀,实繁其齿;但言眉山,自属苏氏。”这篇铭文是针对好事者忧虑阳和泉归为张氏而作,意思是阳和岭本便是张家祖墓地点,前辈遗留下来的风气和功业与山水相同长远,就像说眉山天然是归于苏氏,阳和泉原本便是张氏宗族的。原本归于张氏宗族的阳和泉尚可作文记之,在儒家知识分子看来归于正统的明朝,被满清政权替代,却不行说也。

  张岱不只精于鉴水,还精于以好水制好茶,研发了一道兰雪茶。皆因张岱的家乡原先有一种名茶,叫作“日铸雪芽”,此茶在宋代的时分就被选为贡品,有“越州日铸茶,江南榜首”的美誉。怅惘的是那些年京城里盛行的却不是雪芽茶式,而是安徽的松萝茶。松萝茶因制法先进,在商场上敏捷鼓起,把“江南榜首”的日铸雪芽压下去了。张岱不甘日铸雪芽茶的衰败,就想要变革雪芽茶的制造工艺。

  详细制式怎样变革呢?“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制茶都依照松萝茶的工艺来,泡茶则有考究,“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张岱想到的方法是用茉莉花的幽香去中和茶香的浓郁,“杂入茉莉,一再比赛,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这几句写茶色如山川美景一般,动听肺腑。“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色彩这么素雅嫩绿的茶,天然要用素瓷,倒进白瓷杯里的那一瞬间,极具艺术美,如上百株立在水中的素兰与雪涛一同倾注而下。

  这样制出的茶,张岱取名为兰雪茶,差异于旧制式的雪芽茶,由于“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曩昔的雪芽茶只要很好的色泽,而没有这种新制茶的香气,所以张岱戏称新茶为兰雪茶,兼具色泽与幽香之气。

  兰雪茶一经制出,四五年间就风行商场,时人皆以饮兰雪茶为趣,张岱为之很是满意,“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张岱以一己之力研发出了盛行一时的兰雪茶,“带货”才能不行谓不强。怅惘在其时现已摇摇欲坠的明末,张岱毕竟难以只做个煮茶闲人。遭受家国剧变,张岱晚年布衣粗食,瓦罐捧水,当是心胸悔过,思念着当年的那杯兰雪茶。兰雪茶不行再得,旧时欢歌亦不行得,旧朝故国更是只能梦里相忆也。多少旧事,多少人世景物,既不行再得,不如且提笔记之。

  《蟹会》便是张岱忆旧日景物的一则。张岱与亲友爱结社,如诗社,定时集会,就题咏诗,有如《红楼梦》中海棠诗社。张岱最喜欢的仍是蟹会了,人世至鲜不过螃蟹,“食物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到了金秋十月,正是吃河蟹的时节,“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一个“肥”字极为逼真,让人不由幻想河蟹的肥美丰满,“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蜒”,“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联合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八珍的甘腴都比不上白玉琥珀般的蟹膏这般鲜甜可口。“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绍兴的十月已有些微凉意,螃蟹性寒,所以“期于午后至”。吃螃蟹也有考究,“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吃螃蟹天然也要精美,佐食也很考究,“从以肥腊鸭、牛乳酪”。腊鸭肥美别有风味,牛乳酪则是张岱自创的一道甜品,他对此很满意。这道牛乳酪的食谱,张岱专门写了一篇《牛乳酪》,也收在《陶庵梦忆》中。佐螃蟹的好菜也很考究,“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

  全部种种,“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羞愧羞愧”,从前的种种豪奢爽快日子,现在想来,都已恍若隔世。“少为花花公子,极爱富有,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快马,好华灯,好焰火,好梨园,好宣扬,好古玩,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忙碌半生,皆成梦境”,人世的全部富有享用、精美去向,年少的张岱都曾逐个游历其间。但是明亡后,从前的豪奢已是如梦如幻,遥不行追,当今只道“羞愧羞愧”,余者种种,无可言说。张岱究竟在羞愧什么呢?也许是对从前吃苦而不认为惜的悔过,也许是对家国之憾的无限遗恨,其间况味,只要张岱自知了。

  康熙二年(1663年),六十七岁的张岱作诗思念往昔富有:“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奴才数十人,周到侍我侧。喜则各怅然,怒则长戚戚。”张岱的思念是平平而逼真的,似乎说的是别人之事,关于时下的窘迫已安然承受。可见张岱终身热诚,为花花公子时豪华靡丽,晚年布衣粝食,播种为家,亦是淡泊处之,对待命运历来都是怡然自得,纵情尽兴的。想来张岱和李白、苏轼是相同的,世事变幻都曾见过,经历过,眉间笔端,未曾染风霜,一直有一种近乎孩提的热诚。

  华夏板荡,遭遇干戈涂炭的江南衰落下去,旧日的歌舞燕乐地,今天废为荒榛野砾。眼前既无可述之事,不如回忆往昔,让往事重现文字中,而哀思之情,亦寄于其间。《陶庵梦忆》开篇《钟山》写大明皇帝的陵园殿宇富丽,祭祀典礼庄严,“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现在的皇陵竟不得一盂麦饭来祭祀,张岱不由恸哭。今昔对比,怎不让人伤怀。

  又有《日月湖》一篇,忆宁波日湖、月湖的细巧心爱,当年清明盛况,游船如织,“桃柳绚丽,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看似寻常道来的翰墨文字,深谙却是沉重哀伤。所记工作都是前朝旧事了,所记之湖为日湖与月湖,日月合为明,对明朝的哀思悼亡,故园故国之思,都在其间,不言而自明。张岱在《日月湖》中写道:“湖中栉比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而松石衰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四明绅耆,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明写士大夫所建园亭衰老,园中石头上的凌霄藤都已历经百年,长如斗大,对官宦人家而言,六合院子能够传给儿子,而园林亭台十分显著地表现园林主人的个人审美意趣,往往就主人这一代了,重复易主,待之如驿站、衙门一般,随意制作,哪里还能看见当日主人之精巧心思。其间惋惜哀思,让人忍不住起明清之悲,这也是张岱的隐晦表达,不见一字,而行诸文字,明亡后士大夫读书人,特别是被清兵暴虐最严峻的江南的知识分子无所归止的心境都见于其间。

  张岱的一篇雪景文字《湖心亭看雪》,尤能见出张岱于明王朝摇摇欲坠之际的忧思之重,此篇亦可见张岱典型的言语风格,凝练高雅,简练空灵。张岱还有《龙山雪》一篇写雪夜与众伶人为乐之爽快。天启六年(1626年)十二月,大雪下了三尺多深,晚上雪停天晴,张岱赏雪之鼓起,携自家戏班五伶人随他上城隍庙山门,坐观雪景,见山门雪景独特,“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这几句白描真是美极了,群山之上,白雪皑皑,雪色耀眼,连月光都显得昏暗了,由于月亮发不出光,只要一片呆白的雪光。这儿“呆白”一词用得极妙,显出万野幽静,明月无光,六合之间只要雪色动听。

  不同于《龙山雪》携众伶人一同观雪取乐,乘兴而去,尽兴而归,《湖心亭看雪》是张岱于六合之间孑然一人,孤身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一个“绝”字,显出六合的广阔孤寂。“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这时分湖上雪景,可谓六合间绝色也,“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面上冰花一片充满,天与云,天与山,天与水,天光湖色间,一片皎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算了。”湖上的影子,远远地看着,只要一道长堤的那一点痕迹,湖心亭的那一点印子,和一叶小舟,舟中的两三粒人影算了。

  到了湖心亭一看,竟然有两人在那里对坐喝酒,他们见到还有人来很是快乐,拉着一同喝酒。“余强饮三大白而别。”船夫不由慨叹:“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会在寒天大雪日往湖中赏雪者,不行不谓痴也,并且是六合间痴且孤寂者。这孤寂并非简略的个人之孤寂,其时的张岱怀着殷切的家国隐忧登亭看雪,无处解闷的孤寂感弥散在六合间,个人的孤寂无处可遣,而家国命运又当往何处去?思及此篇作于明亡后,而写的是崇祯五年之事,其间所蕴故国之思,潜于文字之下;人世迷茫之慨,也都融在冷寂一片的雪景当中了。

  张岱笔触灵思活动,老友祁彪佳描述他的文风是空灵晶亮。《湖心亭看雪》纯白描笔法,有如水墨山水画一般,独具风格,显出张岱清雅简净之文风,寒冷清凉之气,溢出笔端。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顶用近乎游戏的翰墨,自嘲自贬:“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打盹汉,为死老魅也已矣。”简言之,此生已废,一事无成。这当然并非是现实。张岱终身,以著史为志业,所作《史阙》求补史之缺乏,所著《石匮书》存明史,总结明亡经验,文章亦是我们;《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等,作于著史立说之余,均为传世名作。

  为何张岱如此自嘲至尘土呢?盖因明亡,在年代剧变前,个人的存亡、荣辱皆是虚空,已无所归止,全部人世过往,都成旧事,张岱才如此悲慨良深,“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算了。布衣粝食,常至断炊。回忆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张岱乃至一度有过以身殉国的主意,因史书未成,而苟活于世。

  赵园先生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讨》一书中点评说,以自虐式的苦行和自我戕害来保存志节是明遗民的遍及的生计方法。在张岱这往日的贵公子身上也可见这种故意为之的苦节行为,谢绝世事,破布麻衣,披发入山,以对抗清廷强制要求的剃发续辫,留头又留发,以明心志。张岱一介白衣,明时未曾入仕,明亡之际奔波抗清,为此家财遭劫掠一空而不悔。

  顺治六年(1649年),张岱重返家乡。回去后,家乡已非,家产地步,皆为别人全部。贫穷守节的张岱只好去设想自己的琅嬛福地。所谓琅嬛福地,即神仙洞府的意思。张岱曾处心积虑制作梅花书屋作为自己的读书自得之地,终不复存,琅嬛福地这样一处名胜院子是身处陋室的晚年张岱在幻想中为之。只能于幻想中找寻的,又岂止琅嬛福地?

  “陶庵梦有夙因,常梦至一石厂,峥窅岩岪,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杂以名花。”神仙洞府周围山石险恶,窟窿幽静,溪水湍急反转,溪边松石高奇简古。这样的当地天然是读书好去向,“梦坐其间,童子进茗果,积书满架”。由于闲来无事,总是做此梦,所以张岱“醒后伫思,欲得一名胜似乎为之”。这样的好当地去哪寻找呢,“城外有一小山,石骨棱砺,上多筠篁,偃伏园内”。张岱纵情幻想怎样造这座园子,“余欲造厂,堂东西向,前后轩之,后磥一石坪,植黄山松数棵,奇石峡之。堂前树娑罗二,资其清樾”。这儿应该制作一幢大厦,厅堂东西向,前后再造轩,屋后平整出一片石坪,种上几棵黄山松,再用奇石造出山峡的姿态。大堂前种两棵娑罗树,树荫遮阳,显得堂屋更清新。“左附虚室,坐对山麓,磴磴齿齿,划裂如试剑,匾曰‘一丘’。右踞厂阁三间,前临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读书,匾曰‘一壑’。”一丘一壑,见主人雅趣。

  院子周围的环境也是极好的,“缘山以北,精舍斗室,绌屈弯曲,有古木,有层崖,有小涧,有幽篁,节节有致”。“山尽有佳穴,造生圹,俟陶庵蜕焉,碑曰‘呜呼有明陶庵张长公之圹’。”这么好景致的当地,张岱把自己的身后居所也组织好了,这儿风水极好,有山有河,“大沼阔十亩许,沼外小河三四折,可纳舟入沼。河两崖皆高阜,可植果木,以橘、以梅、以梨、以枣,枸菊围之。山顶可亭”。“山之西鄙,有腴田二十亩,可秫可秔。门临大河,小楼翼之,可看炉峰、敬亭诸山。楼下门之,匾曰‘琅嬛福地’。”“缘河北走,有石桥极古拙,上有灌木,可坐、可风、可月。”

  张岱幻想中制作的这座似《红楼梦》里大观园相同曲水流觞、亭台楼阁的园林是如此让人向往,连自己身后事皆作了满意组织。

  但琅嬛福地毕竟不行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逐个悔过”,张岱追思往日,心里苦楚遗恨,慨叹悔过之深,如泣血之啼。夜半梦回,往昔富有靡丽,隔着山河年月,真如梦境一般缥缈难寻,又如梦境一般逼真动听。《陶庵梦忆》成书,原是无意为之,亦不用力,全在著史之余,回望世事,慨叹系之,性格所结,皆落笔端,文字天然流出。在思念与悔过之间,以旧事旧物聊遣悲怀。由于物事的纤细逼真,使得故国之思、易代之痛、世事迷茫之感而有了质实的依附。以闲适遣悲怀,或许也能够说仍是古代文人旧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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